Chen Mingyuan Chuanxiang

陈鸣远—《传香》细节图:除了技压群雄,还有诗与方。


2016年12月22日。神采璀璨·翦淞阁文房韵物志专场中陈鸣远《传香》最终以价格3450万元成交,为陈鸣远作品刷新了新的记录。



“翦淞阁”在拍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“翦淞阁”专场最早进入拍卖市场,是2006年与中国嘉德首度合作的“翦淞阁精选文房名品”专场拍卖会,囊括竹雕、犀角、砚台、漆器、铜器、紫檀、黄花梨等各类文房。至今,每次专拍都是拍场的亮点。


2015年6月6日北京保利专场:冲淡自然——翦淞阁文房韵物志中紫砂壶作品,清初陈鸣远制素带壶,以3162.5万元成交。

素带壶,壶体近似球形,由上至下渐歛。壶身圆润饱满,线条流畅优美,包浆浑厚。圆盖,圆珠纽,短弯流,耳形柄,底部顺势塑成三瓣形足。沿壶身堆塑素带纹一圈,简洁雅致,有冲淡素朴之美。流下方壶腹位置有“陈鸣远”楷书款识并篆书印款。


庞元济《虚斋名陶图录》收入此壶,并详述其形制由来:“鸣远喜仿古彝器作壶。此壶圆形短嘴长鋬有三足,盖仿铜器中之也。盉,说文:调味器也,有流,其制颇似今之茗壶,此壶寔仿其制。中腰有素带,制作古拙,寉邨制壶向以精能胜,此壶则用紫黑砂,全以雅淡见长。



—春秋晚期 青铜虎凤提梁盉

王国维在《说盉》一文述:“盉之为用,在受尊中之酒与玄酒而和之而注之于爵。或以为盉有三足或四足,兼温酒之用。”青铜盉在商代早期已出现,盛行于商代晚期至西周。铭文中自名为盉的器物出现在西周,同时有铭文将盉与盘并称,担任了匜的功能。因此推测,盉很有可能是盛水用来调和酒浓淡之用。在春秋时期,主要流行提梁盉,此件青铜盉即为一例。

《宜兴县志》载:“鸣远工制壶、杯、瓶、盒诸物,手法在徐士衡(友泉)、沈士良(君用)间,而款识书法独雅健,有晋唐风格。”证诸于鸣远此壶,冲淡雅健,气宇轩昂,确为出类拔萃之佼佼杰作。



紫砂传香壶,壶呈方斗式,造型简约,上宽下窄,俊秀挺拔。方柄,方流,下承四足。底镌有「令我胸中书传香」「鸣远」行书刻铭与款识,以及「陈鸣远」、「壶隐」阳刻篆书印款。紫泥蕴藉翰墨书香,文人风雅,尽萃于斯。

陈鸣远所制作的方壶,传世共有四把最著名者,此「传香壶」即为其一,它与制作于丁卯年(康熙二十六年,1687)的「陈鸣远制丁卯壶」钤有相同的「陈鸣远」、「壶隐」两方印,「壶隐」为陈鸣远别号,「壶隐」方印乃极少见于其传世壶作中者,与寻常所制不同,两者显然为同年或同时期所制作。值得注意的是,其它的三把方壶之造型作「四方鼓腹」或「四方圆角」造型,俱为敦实厚重、寓圆为方或化圆为方者,均为陈鸣远承继自晚明紫砂壶式。



此壶身、盖、流、把与足之四角外皆作凹筋,身、盖、足、流并于内侧出筋。短弯流之弧形曲线巧妙而流畅,恰到好处,与四方形的壶把成圆与方造型之对话;艺匠一丝不苟,精工之极,见之于所有细节处。比例权衡,全面观照,造型近于完美,简约又不失于变化的几何造型,充满简约素雅之美感。尤以所作脊棱出筋,犀利有力,更见峭拔精神,艺匠以全神贯注之,使此壶益显骨相清奇、劲挺不凡。



陈鸣远好友汪文柏(1659-1725)对其称誉备至的「茶具方圆新制作」:壶身以内侧出筋形式,遗形取神,脱略浑厚敦古而臻于秀骨雅健,壶流则笔断意连之弧以遗圆意,与方把形成圆方对照,既寓圆为方又能化圆为方,是为陈鸣远创作于艺术高峰之盛年,融古铸今而创新的方壶式,是真正创发出个人风格之杰作;

值得注意的是,此诗句乃是出自宋代诗人黄庭坚(1045-1105)著名的咏茶诗〈谢送碾壑源拣芽〉:

矞云从龙小苍璧,元丰至今人未识。

壑源包贡第一春,缃奁碾香供玉食。

睿思殿东金井栏,甘露荐碗天开颜。

桥山事严庀百局,补衮诸公省中宿。

中人传赐夜未央,雨露恩光照宫烛。

右丞似是李元礼,好事风流有泾渭。

肯怜天禄校书郎,亲敕家庭遣分似。

春风饱识大官羊,不惯腐儒汤餠肠。

搜搅十年灯火读,令我胸中书传香

已戒应门老马走,客来问字莫载酒。



黄庭坚此句「令我胸中书传香」意在咏茶,他认为茶具有启迪诗思之功效,可谓是文人墨客诗文书画之灵感源泉、艺术创作兴会之触媒。鸣远引此诗句以自铭其壶,不惟展现其深厚的学识与涵养,亦流露出艺术家对于自己的紫砂壶艺自信自负之情,可谓溢于言表。信此「传香壶」是陈鸣远最为满意的己用之作。

陈鸣远以其高超的紫砂技艺,与当时江南许多知名文人相识交游,为其坐艺制壶。紫砂壶艺于是开始与风雅的文人翰墨相结合,在精湛的雕塑绝技外,又加入金石、书画、署款与钤印等形式,开启了文人紫砂之先河。

清人吴骞(1733-1813)《阳羡名陶录》载:「鸣远一技之能,间世特出,自百余年来,诸家传器日少,故其名尤噪。足迹所至,文人学士争相延揽,常至海盐馆张之涉园,桐乡则汪柯庭家,海宁则陈氏、曹氏、马氏,多有其手作,而与杨中允(晚妍)交尤厚。予尝得鸣远天鸡壶一,细砂作,紫棠色,上锓庚子山诗,为曹廉让先生手书,制作精雅,真可与三代古器并列。窃谓就使与大彬诸子周旋,恐未甘退就邾莒之列耳。」

鸣远之才,在当时即备受文人雅士肯定,名人题咏极多。浙江桐乡文人汪文柏(汪柯庭)即有〈陶器行赠陈鸣远〉一首诗:

荆溪陶器古所无,问谁作者时与徐(时大彬、徐友泉)。

泥沙入手经抟埴,光色便与寻常殊。

后来众工摹仿皆雷同。

陈生一出发巧思,远与二子相争雄。

茶具方圆新制作,石泉槐火鏖松风。

我初不识生,阿髯尺素来相通(谓陈君其年也)。

赠我双卮颇殊状,宛似红梅岭头放。

平生嗜酒兼好奇,以此饮之神益王。

倾银注玉徒纷纷,断木岂意青黄文。

厂盒宣炉留款识,香奁药碗生氤氲(数物悉见工巧)。

吁嗟乎人间珠玉安足取,岂知羡溪头一丸土。

君不见轮扁当年老斫轮,又不见梓庆削鐻如有神。

古者技巧能几人,陈生陈生今绝伦。

汪文柏的隽永诗句,为后人传播陈鸣远的不世声名,也表达了他对陈鸣远所制紫砂器如醉如痴的迷恋之情。他的描述其实也代表了当时与陈鸣远交往之文人的共同评价。汪文柏起初并不认识陈鸣远,而是透过好友陈维崧(1625-1682,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之子)的书信介绍,而逐渐有往来。

——陈维崧

《醉太平·江口醉后作》

钟山后湖,长干夜乌。齐台宋苑模糊,剩连天绿芜。

估船运租,江楼醉呼。西风流落丹徒,想刘家寄奴。

在紫砂艺史上,陈鸣远被认为是技艺最为全面的大师,博古、壶杯、象生文玩等,无所不能,无所不精。他上承明代精萃,承继供春与时大彬的紫砂正统地位,下启清代新局,影响深远,其艺术成就实已超出壶艺的层次,而成为紫砂艺术的新典范,确立其在紫砂艺苑中不朽的地位。

陈鸣远出生于顺治戊子(1648)八月十七日,雍正甲寅(1734)十月卒,享年八十六岁,高寿而终。与此前学者所考显然有很大的落差,然据族谱所考者,应较为可信。就家族影响而言,鸣远的家族祖辈陈用卿,名善行,字用卿,川埠陈氏九世,为明末紫砂壶艺代表人物。其祖父陈沧即陈鸣远曾高祖,陈用卿与陈鸣远的祖父陈克宏为堂兄弟,陈用卿在清兵入关后,随卢象升弟卢象观起兵抗清,不幸兵败被擒,惨遭屠戮。其族侄陈廷玠有《用卿公赞》曰:「艺精于壶,蜚声江湖。性刚气侠,奸宄是图。运遭屯九,一门受屠。」陈用卿过世时,陈鸣远虽尚未出生。但陈用卿的制壶技艺必然会对家族产生影响,而家族中从事制壶者也可肯定绝不是只有陈用卿一人。因此,陈鸣远走上紫砂壶艺道路绝非偶然。

陈鸣远有兄弟四人,排行第三,其弟起翔,字鸣皋,小其四岁,也从事紫砂壶制作。而仅小其一个月的堂弟贞吉,字鸣谦,也是一时好手,清初阳羡词派的重要人物曹亮武在其《浣溪沙.溪山记游十首》提及「陈家兄弟尽名家」并有自注道:「游芙蓉后泊舟川埠,三日始归,陈觐侯、子贻、鸣远、鸣谦,皆一时瓷壶名手。」其家学渊源如此。

陈鸣远不仅于紫砂壶艺有极高造诣与成就,所谓壶品即人品,其人品贵重,亦甚为时人所推崇。

《川埠陈氏宗谱》即收有金张所写〈鹤村小照图序〉,文中提及自己:「今春一病,濒死八十日,鸣远念我甚,三顾慰藉,其于死生忧患不变,可以为难矣!」因此感叹道:「况鸣远聪明才智大过古人,而一往情深、千里命驾,又能急朋友之谊,出于寻常万万者乎!」曹廉让评陈鸣远:「鹤村之人品学问,朴而直,淡而雅,聪明而不露圭角,意气肝胆,笃实而不假雕饰。」也为吾人描绘出一个天资聪颖、才智过人,却朴直淡雅,不露圭角,笃实率真,正直而义气,出于寻常万万者的艺术家形象。张潮(1650-1707)于《幽梦影》有言:「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」,人品须高洁而贵重,才足以在诗歌中被颂扬与吟咏,物品须美好而脱俗,才值得被人在图画中描绘与欣赏,而陈鸣远其人其艺,正是值得吾人歌咏、欣赏与传诵于世者。



值得吾人留意的是陈鸣远为太学生出身。明、清国子监俗称太学,本是古代最高学府与教育行政管理机构,太学生就是在太学读书的生员,亦是最高级的生员。太学生受过较为严格的基础训练,陈鸣远的学识修养与当时一般制壶艺人相较,自然更高出一筹。而太学生的身份也和他日后的交游有密切的关系。

如由此思考,有学者借由书法比对,认为陈鸣远的紫砂款识为其他文人如杨中讷或曹廉让等人所代笔,但是就上述陈鸣远的太学生身份及其展现的文学修养与艺术境界,尤其是从本作「传香壶」的自铭看来,他在砂壶上的书法款识事实上毋须假手他人,完全可自为之,而与其高超壶艺相互辉映。


正如徐喈凤(字竹逸,顺治15年进士,1658)于康熙《重修宜兴县志》所载:「鸣远工制壶、杯、瓶、盒诸物,手法在徐士衡(友泉)、沈士良(君用)间,而款识书法独雅健,有晋唐风格,胜于徐、沈。」、「年虽未老,而特为表之。」

吴骞(1733-1813)《桃溪客话》称誉他:「工制砂壶,形制款识,无不精妙。」

张燕昌(1738-1814)《阳羡陶说》云:「余独赏其款字,有晋唐风格。」

鸣远之书法雄深雅健,远追晋唐,超越一般文人,此自不待言。

在交游方面,从目前已知的文献记载可知,与陈鸣远交谊最深的文人应属余杭塘栖的金张。金张,字介山,号山介老,又号妙高道人,俗呼张介山,钱塘诸生。清乾嘉时人,何琪《唐栖志略》称:「学诚斋金张介山,号岕老,家贫喜吟咏。生平酷好杨诚斋诗,所作多效其体,因榜其室曰:『学诚斋』。斋中书画古器,位置雅洁,名流、高衲过从无虚日。

汤少宰右曾赠联句云:『有人偕隐甘舂米,与世忘机且灌园。』尤其是金张的《山介老编年诗钞》一书中所题或涉及陈鸣远的诗就有二十余首之多,起自康熙丙寅年(1686)至甲戌年(1694),前后历十年之久,可见两人友情的深厚长久。两人结识订交在康熙25年(丙寅,1686),这一年陈鸣远正当艺术创造高峰的38岁壮年,也被载入《重修宜兴县志》。显见当时陈鸣远已经艺名在外。金张一生未曾入仕,非官宦显要,但基于对紫砂的热爱,他对陈鸣远甚为礼遇,力邀其坐艺家中,为他制作紫砂茶具或文房用具。

金张于康熙26年(1687)有诗曰:「迿君来三番,以我为安宅。来辙做数壶,愿一累至百。有时督茗战,先声防水厄。一笑阮生痴,人生几量屐,但可破除闲,和论益无益。君既署壶隐(鸣远自刻壶隐),我亦称壶癖。」由此可见,金张的诗作为吾人更深入理解与研究陈鸣远的紫砂艺术创作,提供了相当重要的第一手资料。

金张诗作首要的价值与意义在于:金张等文人对陈鸣远壶艺创新意识的积极鼓励,或参与壶式的设计,很可能对陈鸣远在创新紫砂壶式上有着重要的影响。如前所述,陈鸣远本身深具文人学识与修养,不乏创新意识。金张自始即对陈鸣远的壶艺创新非常肯定,在与陈鸣远初识的丙寅年〈赠陈鸣远〉这两首诗中,即可看出金张之于陈鸣远,犹如慧眼识千里马之「伯乐」,欣喜胜情溢于言表:

抟就便思古木浇,其如隔月尚须烧。幸而对我聊成介(余号介老),恨不为君特起窑。美味每忧当下尽,胜情偏喜后期遥。明明是饼非梅子,(未成壶满案形如泥蹋饼),止渴充饥任解嘲。


小者大之短者长,圆非圆又方非方。各家都无式略似,一转能使客偏尝。自我作古何不可,有人依样便为常。(蔗村照余作两大壶)若逢茗饮徐司业,七碗犹嫌一半装。

第二首中的「圆非圆又方非方。各家都无式略似」此句正可谓是陈鸣远于创新方壶式的最佳注释,也可视为对本件「传香壶」的绝妙描述。是以两人初相识,金张即被陈鸣远高超精妙之壶艺所折服。因陈鸣远须将抟就之壶作带回宜兴烧制,金张甚至说出「恨不为君特起窑」之语。金张对于陈鸣远创发种种新式的紫砂「像(肖)生器」(或称为「花货」)也推崇备至,认为其可称之为画之「变格」,由此他心有所感,认为不朽之艺,贵乎自开辟:

陈鸣远的创新壶式,造诣精湛,巧夺天工,即使就二十一世纪今人的眼光看来,仍然充满了简约造型之美,具有「摩登」或「现代感」,遑论在清初康熙时人的眼光中,自然会将陈鸣远骋其想象、精工至极的创新壶作视为违反自然和常理的事物,而称之为「壶妖」了。在诗史上,人们将唐代诗人李白(701-762)封为「诗仙」,杜甫(712-770)被敬称为「诗圣」,长于熔铸词采、驰骋想象的中唐浪漫派诗人李贺(790-816)则被人称为「诗鬼」。比之于紫砂艺苑中,时大彬被称为「壶圣」,因此「壶妖」一词,正是对陈鸣远在创新壶式成就的极高赞誉,也标志了他在紫砂艺术史中承先启后、创新典范的崇高与不朽地位。